2020年十月份,因为记挂家中独居的父亲,我趁着十一假期回家探望他。
小院子静默的立在那里,物品的归置和摆放依旧是几个月前的样子,唯独归置院子的人却由母亲变成了父亲,此刻,她正在距离我们三百多公里的河南,与她的另一个家庭享受着天伦之乐。
论前半生来讲,我的母亲是个苦命人。
八十年代末,早在我还未出生前,我们村子还是北方未开化的的贫穷地区,饭都勉强吃饱,因此村里的姑娘大都想着外嫁,有一批大龄男光棍到了适婚年龄,想要讨个媳妇却是难上加难。
我的父亲就是这批光棍中的一员,他生性木讷,不善言谈,年纪轻轻时就遗传了爷爷的少白头,所以到了二十七八岁他依然单着。
无法,他们当中的几位,只能寄希望于比我们这里更穷的地方走出来的女人,所以那个年代骗婚,拐卖的事件也是时有时无的悄悄发生着。
我的大娘,也就是父亲的嫂子,就做着这种见不得人的勾当。
贩卖人口通常有着一整条完整的流水线,有人负责在河南等比较贫穷的地方,以打工赚钱的名义招揽一批妇女,然后在转运到本地,交由大娘负责,连哄带骗的低价卖给需要媳妇的人家。
当时母亲在河南老家,已经育有一儿一女两个孩子,然而她的丈夫却是个酒鬼,成日里游手好闲,靠着啃老本,生活过得着实艰难。
所以听闻村里有人招收女工,工资还丰厚的时候,母亲急匆匆第一个报了名,她急需挣点钱贴补家用。
就这样母亲被人贩子骗到了山东。见到母亲的时候,大娘看着她“腚大腰圆”,是个生儿子的料,手脚粗大,干活肯定也不赖,对她相当满意,就把“好东西”自留给了自己的小叔子,这是父母婚姻的**。
小时候我在胡同里和别的小朋友玩的时候,总能听到邻居三三两两的议论关于我母亲的故事,从她们的口中,我零星地拼凑出母亲的那段辛酸岁月。
据说母亲起初意识到被骗,连哭带骂地激烈反抗了三天,如果不是旁人拉着,凭着那股狠劲,她几乎要把大娘和父亲揍死。三四个青壮年合力才挟制住她,用绳子捆到床上,饿了三四天。
被骗过来的妇女很多,像母亲这样激烈反抗的人少有,旁人看她饿得没力气,就慢慢地给她松绑,谁知松绑后她依然想要出逃!
那时候人们的法律意识淡薄,村民们一致认为,既然到了这地界,就要认命,斩断过去,好好在这边过日子,所以村里人合伙监视着母亲,只要她一逃,就有人给父亲报信,几个人七手八脚的把她抓回家,毒打一顿。
就这样反复闹了几次之后,她开始绝望的意识到,短时间内逃不脱了。况且她身上没钱,即便跑出村子也走不了多远。
那之后她开始假意屈服来换取一定范围内的自由,一方面又在偷偷攒钱,心里仍然在策划着逃跑。
就这样过了小半年,她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。
农忙时节,庄稼人全身心都铺在了地里,对她的警惕也有所放松,她意识到这是一个逃跑的绝佳时机。
她计划在傍晚出逃,在那之前她还需要给父亲做晚饭,吃了饭他就要去守晾晒在路边的粮食了,一整夜都不会回来。
那时候农家用的都是手动的压水井,借助人力把水一下下的按压上来,然而水压大,有一定的危险性。母亲压水的时候,反复在心里盘算着逃跑计划,心烦意乱,一个不留神没拿稳,压水井的柄末端弹起来,正正的打在了她的左眼上……
压水井不只带走了她的一只眼睛,也带走了她坚定要逃走的念想,或许真的是天意如此?命该如此?她感到无比的泄气,迷茫,自此消沉了一阵子。
但是消沉过后,回家的念想又像野草一样疯长。想起远方的两个孩子,一儿一女,凑成个好字,可她这个娘半分钱没有赚到,还被困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,他们酒鬼的爹又赚不到什么钱,日子能过好吗?她的心忍不住地抽搐起来,不敢再下想。
但这些担忧随着她的怀孕而消解了大半,担忧被煎熬所取代。父亲对她说,你也有娃了,就跟着我好好过日子,我许你寄些钱给那边,你就安心在这边过吧。
那段时间她常常失眠,思虑着究竟如何做才是对的。河南,山东,两边都是烫手山芋,她扔不下也捡不起来。然而终究也没能找到一个明白正确的答案,她打算先把孩子在这边生下来在说。
至此,回家的念想凝成了一颗小小的种子,隐匿在她心里小小的角落。
小时候,在我眼里母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。
母亲是个爱生活的人,家里的三间土房虽说陈设简单,却总是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的。她非常喜欢花,我的名字“蕊蕊”就是她取的,母亲常常得意地同我念叨:“**的蕊,多美的名儿啊,****嫩的,漂亮的时候尽管漂亮,危险的时候又有花瓣护着,‘又美又稳当’。”
有一年她在自家门口分别种下了一棵蓝老婆和一棵鸡冠花,到了秋天,成熟的花种子随着风落到附近的地面上,慢慢地两棵花变成了一**花丛,她并不刻意休整它们,任由着它们自由生长,一簇簇一丛丛的,就那么懒懒地长在墙边,红红绿绿的很是好看。
不仅自己家,她还修整整个小胡同,每当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,总能朦朦胧胧听到外面扫帚和地面剐蹭的声音,睁眼一看,天还是灰蒙蒙的,旁边的枕头却是空的,我就知道母亲又早起上街扫地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