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生我那天,天降暴雨。
厚重的乌云像是要从天上压下来,豆大的雨点打在泥地里,一砸一个坑。
家里唯一一间瓦房被改造成临时产房,匆匆赶来的接生婆一把接一把拧着热毛巾,指挥着床上的女人,屏住呼吸,用力。
我爹无处可去,冒着暴雨,蹲在院子当中。
他的头上顶着一个**的洗衣盆,听着里屋娘高一声低一声的**。
“如果是个女娃,就剪了脐带直接扔盆里,盖块破布,放后山那条水沟里淹死!”
“如果是个男娃,就烧盆热水,老子亲自给他洗澡,让他干干净净的长大!”
这两句话,覆盖了我娘孕育我的整整十个月。
随着呱呱的啼哭声,接生婆将满身血污的我抱了起来,麻利的擦拭包裹着。
“生...生了个啥?”娘来不及**,瞪大眼睛,伸长脖子,朝接生婆的方向低声吼出一句。
“哎...春妮,认命吧。”
接生婆将我往娘的怀里一塞,匆匆低头往外走,路过爹身旁,半句道贺都没有,连喜钱也没要。
我娘不同意我爹淹死我,因为他们已经淹死过一个女婴,也就是我的姐姐。
“不能造太多孽啊,万一老天爷惩罚,往后真的生不出儿子可咋办?”
说来说去,反正不是为了我。
这件事儿,我听村里的婆姨和婶婶们说过无数次,大多数时候,我坐在河边,用那个本打算成为我棺木的大盆洗衣服时,村里的女人就会重复叨叨起这个关于我身世的故事。
五岁那年,我就开始搬着大盆,洗全家的衣服,这其中,弟弟的尿布占了大多数。
一块又一块,仿佛怎么都洗不完。
是的,我娘在我三岁那年,终于如愿生下一个儿子。
水边洗衣的婆娘们一茬接一茬,嘴里嚼着的闲话变了风向:
“还是这丫头的娘积阴德,留闺女一条命换来了她的弟弟,作为女人,此生也算完成任务了。”
年幼的我,不懂什么是“死”,什么是“造孽”,只会听着,然后跟大家一起咧嘴笑。
等洗好衣服回家,我把村里人的话复述给娘听,娘倒是挺平静:
“没错,你爹当年是想把你扔了,可最后不也没扔成吗?你不能怨他,他可是你老子!”
我懵懵懂懂,不知作何反应,只能继续咧嘴傻笑。
许是笑的声音大了些,吵醒了弟弟,床上弟弟的哭声像吹号一样传来,极其嘹亮的灌进我和娘的耳朵。
母亲急忙折转身去抱,而刚进院门的父亲则几步旋到我面前,一巴掌把还没来得及收起笑容的我扇到墙边。
“赔钱货!”
暴风雨还没过去,父亲上前一步,提溜起我的耳朵,咬牙切齿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:
“你怎么不去卖笑啊?!”
从那天之后我知道了,不能老是笑,爹不喜欢我笑。
其实,我娘没生弟弟的那三年,挨的揍比我多多了。
那时候,几乎隔几天,我就会被爹锁在屋外,走路都还踉跄的我,坐在门槛上,听着屋内母亲的惨叫和哭泣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木门咿呀的打开,娘把靠在门框上半梦半醒的我抱起。
就着月光,娘嘴角或额头的淤青清晰可见。
就在不断叠加的惨叫声和**声中,母亲肚子终于又大了起来,家中难得消停了一阵,随后,屋里开始传出弟弟的啼哭。
其实我挺感谢弟弟的降生,他的到来不仅擦掉了母亲满脸的伤和泪痕,还赐给了我一个名字——小艾。
艾草的艾,是爹娘看到我时口中那个翻来覆去的“哎”。
一个便宜而又好养活的代称。
可我爹偏偏姓吴。
吴艾,没有爱,父母的确没把我当亲生的娃看待。
弟弟就不一样了,为了给吴家的长子长孙一个大有前途的名字,爹几天内跑遍了本村和邻村的算命先生和神婆家,占尽八卦周易,最终确定一个连村里最有文化的村支书都难认的名字。
吴乾硞。
无前科?......好吧。
有了弟弟后,爹还是不满足,他们尝试再生,但可能是娘之前挨了太多打,怀一个流一个,到最后,就再也怀不上了。
吴前科成了我家最宝贵的存在。
为了宝贝儿子,常年守着一亩三分地的爹也动了脑筋,把家里的破瓦房翻修了,还在院里盖起了猪圈。
他靠养猪赚了些钱,然后全部花在弟弟身上,把他养成了另一头肥猪。
娘总是叫我看着白白胖胖,浑身力气的弟弟,可他不愿老老实实玩,还染上了爱咬人的毛病,对我拳打脚踢不说,总把我瘦弱的胳膊咬的全是牙印。
我举起胳臂给娘看,娘只会说:“他一个孩子能咬的多疼,你让着点就是了。”
弟弟知道爹娘的态度,更加肆无忌惮。
他用木板凳砸过我的头,用穿着旱冰鞋的脚狠踢我的小腿,在我无声哭泣着一瘸一拐去拌猪食时,在我身边不断转圈滑行,炫耀他的新旱冰鞋。
几乎整个童年,我都是弟弟的丫鬟,照顾他,供他取乐、出气,做他磨牙的靶子。
我九岁那年,领着刚六岁的弟弟一起到乡里的希望小学。
报到那天,我穿着衣不蔽体的旧衣,弟弟穿着新衣,虽说大了他三岁,可他又高又胖,我瘦弱的像颗豆芽菜。
可想而知,我拉着比自己胖出三圈都不止的弟弟出现在教室门口时,同学们眼中的好奇与嫌弃。
爹的意思是,为了让我照看弟弟,才理所当然的等弟弟三年,姐弟同上一年级。
“你迟早要嫁给别人生娃,念书有个屁用?但弟弟在学校没人照顾,你也跟着去吧,这十里八乡可没有第二个老子能这么疼女娃了。”
听这话时我低头看着脚尖,不敢看爹的脸,更不敢吭一声,生怕自己的表情和应答招惹来一顿打,更怕错过上学的机会。
日子还算平静的来到三年级。
在一个乌云密布的日子,刚午休完,我就被**的疼痛纠缠到直不起身子。弟弟坐在旁边,不怀好意的看着像虾米一样蜷缩的我。
终于挨到放学,我咬牙站起身,整个教室却炸了锅。
“血,她流血了!”
“她好恶心啊!”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和血淋淋的凳子上,在疼痛和惊慌中,我拉起弟弟的手,想赶紧回家。
可弟弟恶狠狠的甩开,又踢了我一脚,自顾自跑了。
一名男老师闻讯赶来,看了看血迹,厌恶的皱了皱眉:
“自己打扫干净,不然不准回家!”
我强忍着**打扫完卫生,又扯了两张作业本的纸垫了垫,出校门天已经快黑了,乌云压顶,一场暴雨即将到来。